鄭盼口中念念不忘的仍是一個科學家才有的“樸素”道理：“試驗結果讓人相信這產品真的有用，真的能夠幫助到患者。”

2020年11月，全球疫情還在炙熱延燒，一筆4.25億美元的交易讓昂科免疫一鳴驚人。一同被外界聚光燈所關注的還有劉陽、鄭盼這對科學家眷侶。

20年前，他們與另兩位科學家一起在美國創辦了昂科免疫，研發腫瘤與自身免疫疾病的藥物。

20年后，美國疫情最為嚴重的當口，巨頭默沙東宣布收購昂科免疫開發的新冠治療藥物CD24Fc，支付預付款4.25億美元。對后來與新冠疫苗失之交臂的默沙東而言，這筆交易的意義不言而喻。

對昂科免疫和劉陽、鄭盼夫婦而言，同樣如此。CD24Fc是兩位科學家一路走來的集大成之作。正如其名，CD24Fc與蛋白分子CD24息息相關，可以調節破壞性炎癥反應。30多年前劉陽教授還在耶魯大學攻讀博士后時便開始了相關理論研究。2000年昂科免疫成立后，身為首席醫學官的鄭盼教授便一直負責CD24Fc的臨床，從最初的試驗設計開始親力親為。

2014年開展對健康志愿者檢測安全性的Ⅰ期臨床，2016年針對白血病患者造血干細胞移植后預防移植物抗宿主?。℅VHD）的Ⅱ期臨床試驗，到2019年FDA已批準了預防GVHD的Ⅲ期臨床。2020年4月治療重癥新冠肺炎的Ⅲ期臨床試驗獲批。

“試驗數據簡直漂亮極了！”如今回憶起來，鄭盼仍然難掩自豪。

2017年預防GVHD的Ⅱa臨床試驗病人入組接近完成，數據亮眼。恰逢北京協和醫學院百年校慶，在向母校獻禮的視頻中鄭盼袒露心聲。在協和上學時同一周內四位患者突然離世的打擊曾讓她對血液學心生畏懼，多年后靠著臨床試驗，靠著公司的產品她得以延續醫者仁心的初衷。

即便后來巨額交易為外界津津樂道，鄭盼口中念念不忘的仍是一個科學家才有的“樸素”道理：“試驗結果讓人相信這產品真的有用，真的能夠幫助到患者。”

01 恰同學少年

治病救人之于鄭盼仿佛有種宿命般的味道。

鄭盼的外祖父是畢業于北洋醫學堂的外科醫生，成立于1894年的北洋醫學堂培養出了中國最早一批接受西方醫學教育的精英。家學淵源，鄭盼的母親從小便立志從醫，無奈后來抗日戰爭爆發，紛飛戰火中轉入西南聯大化學系。鄭盼的父親則畢業于清華大學化學系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并留校任教后更是成為著手恢復新中國清華化學系的關鍵一員。

自小在醫學、化學的環境中耳濡目染，年幼的鄭盼便把姥爺櫥柜里擺放的一把把手術工具看作是神圣的東西。隔著玻璃，鉗子、夾子、剪子閃著銀光可望而不可即，在懵懵懂懂的孩童心里仿佛是個指引。

如果說兒時的憧憬還只是懵懂，“助人”則讓鄭盼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醫生。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鄭盼常常思考如何幫助，“醫生不僅是在幫助患者減輕痛苦，也可以幫到他們的家屬親人。”而這同樣與父母潛移默化影響密不可分，鄭盼父母—鄭用熙、關英兩位老人的事跡令人動容。晚年他們發起并聯絡西南聯大與清華校友，先后募集捐款800萬余元在全國18個省市捐建了33所希望小學。2018年逝世后兩位老人都將遺體捐贈給北京協和醫學院用于教學科研。

北京協和醫學院正是鄭盼的母校。1979年高考恢復，鄭盼投報的第一志愿便是協和醫學院（當時改名為“中國首都醫科大學”）。那一年，這所中國最好的醫學高等院校剛剛獲國務院批準復校，鄭盼也成為協和復校招收的第一批學生。

“去協和上學確實離醫生的夢想更近了一步，但心里還是覺得急。剛上學的時候一門心思想快點進臨床，不肯放掉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有次在去廣州游玩的火車上碰到一位了中山大學醫院的住院醫生，越聊越投機結果整個假期都泡在醫院里了。”

當時的協和醫學院學制八年，嚴謹而扎實。前兩年半為預科，在北京大學生物系學習自然科學課程，后五年半才是醫學本科。因為是第一屆，無論是老師的要求還是學校對學生的期望都極高。“教材全部是英文，老師也都用英語教學，解剖課甚至專門從美國請教授來授課。”在協和的8年時光訓練了鄭盼扎實的學風。

同時協和的求學經歷還為鄭盼未來的職業規劃悄然帶來了變化。鄭盼如今回憶，那時為了開拓學生視野，協和每年都從美國、加拿大等國邀請專家教授舉辦講座，內容都是當時最前沿的分子生物學、神經科學等領域。“我們就這樣一邊學習臨床醫學，一邊學習基礎科學，當時更多是對知識如饑似渴的渴求，覺得兩手都要抓都要學，不然8年光陰就虧了。也是那時候，我模糊地意識到未來或許不只有醫生這一條路。”

“科學成為自己的歸宿”這一想法在鄭盼內心深處萌芽并等待著解封。

從協和醫學院畢業后，鄭盼遂了少年時代的心愿，留在協和醫院做一名住院醫師，一年半之后升任內分泌科總住院醫生。工作上的順風順水，非但未影響基礎科學在她內心深處生長蔓延，反倒刺激了鄭盼向科學研究慢慢靠攏。

適逢學生時代相識的愛人劉陽在美國耶魯大學中攻讀博士后之際，1989年鄭盼也遠赴耶魯大學攻讀免疫生物學博士學位，開啟了第二段長達5年的學生生涯。

在耶魯期間鄭盼依然堅持著協和培養的傳統，基礎和臨床兩手抓，在發表論文的同時還通過了美國臨床醫生從業所需的資格考試。

憑借在學術和臨床兩方面的優異成績，博士畢業后鄭盼進入紐約大學附屬醫院病理系做了4年的住院醫生，“病理是最能體現臨床醫學和基礎醫學的交界地帶。既可以看到病理變化，同時又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項目去做基礎醫學的研究。那段時間我還是一邊做住院醫生，一邊在實驗室做實驗。”

直至2000年，昂科免疫成立，鄭盼開始了另一段新的旅程。

02 駛入未知的海

在協和上學時，鄭盼曾有一段難以忘懷的痛苦往事。

“當時我的臨床導師是國內知名的血液學專家張之南教授，我本身也對血液腫瘤學有濃厚的興趣，但在血液科輪轉的第一個星期我手上的白血病病人就有四位突然離世?？粗鼜哪忝媲跋Ф譄o能為力，那個沖擊太強烈了，太痛苦了。”

這段患者離世的陰影甚至讓學生時代的鄭盼有意疏遠了血液學，但誰也沒想到的是，多年后的創業經歷讓她解開了當初的心結。

2000年，劉陽、鄭盼與另兩位科學家管坤良、游明一起創立了昂科免疫。多年后劉陽面對媒體采訪時曾表示選擇創業是覺得“應該花精力把從自然界學到的規律轉化為征服自然的工具”，對鄭盼來說這意味著可以將研究轉化成產品幫助更多的患者。

不過創業之初，四位“純粹”的科學家對于公司的構想并不算成熟，研發管線布局在幾位教授各自研究課題的延長線上，“兼顧”創業與學術研究。實際上，直到2020年12月之前劉陽和鄭盼都還在大學中任教，2006年昂科免疫還曾隨劉陽、鄭盼夫婦工作變動從俄亥俄州遷到密歇根州。

雖說如此，鄭盼努力尋找創業與學術研究間的平衡，將昂科免疫的臨床轉化向前推進。“學術研究其實比較按部就班，管理企業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從所需最基礎的財務知識到臨床適應證的選擇，再到臨床試驗的具體方案，對“教授”張盼來說都是未曾涉足的領域，“每走一步都是新的，每走一步都需要重新去認識。”

見證鄭盼的成長和變化的正是昂科免疫的核心產品CD24Fc。

2006年底，CD24Fc的臨床試驗第一次進入到生產的環節。最開始推進順利，但在灌裝時出現了此前沒有設想到的一環，手忙腳亂中不得不放棄掉花費整整一年時間制備的200升原料。這導致原本的臨床試驗計劃一拖再拖，直至2009年才正式做好臨床準備。這也讓鄭盼沮喪，一度找不到創立公司的意義和自己的位置。

幫助她重拾信心的是劉陽，“即便做科研再苦、再不出成績，他都認為這是最完美的工作，也是他最喜歡的事，他的動力完全是自發的。”在愛人的感染下，“從那開始我發現自己對臨床設計特別感興趣”，鄭盼一頭扎進臨床試驗中去。

駛入未知的海，少年時代沉淀的扎實與嚴謹成了鄭盼前行的指北星。Ⅰ期臨床結束后CD24Fc在安全性和毒性上都表現出出奇的穩定，鄭盼將這歸功于進入人體試驗前動物模型上的大量積累，“從90年代初研究CD24這個靶點開始，二十多年的反復驗證讓這款藥物特別的扎實。”

經過幾番調整，惡性血液疾病最為常見的并發癥移植物抗宿主病成為CD24Fc第一個Ⅱ期臨床適應證。選擇GVHD作為適應證不單單因為分析可能的藥物效果，臨床試驗的設計的優劣也被充分考量了進去。

2014年，CD24Fc第一個人體臨床試驗正式開始，主要，用于監測藥物的毒性安全性。當時，作用機制存在不少相似之處的CD28靶點剛剛報出致死事件，為CD24Fc的首次試驗徒增幾分緊張感。“我們一直守在家里，直到第二天醫生告訴我們病人沒有事，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鄭盼在臨床試驗上則越發精進。從臨床試驗啟動開始，她便緊盯著不放松。“當時每個星期我都會跟負責試驗的臨床醫生進行溝通，從他們的口中了解患者用藥之后的變化如何，了解患者的感受，雖然試驗是隨機雙盲進行的，但從顯而易見的表現中，我們能清晰的感覺到這個藥物是管用的。”如今回顧，鄭盼認為“從Ⅰ期試驗開始的雙盲隨機”恰恰是臨床試驗設計中最為巧妙的地方。

移植物抗宿主病在骨髓移植后有極高的發病率，特別是接受異體骨髓移植的患者中有50%以上的幾率會出現Ⅱ級以上的移植物抗宿主病反應，其中20%的患者會在發病后的100天內死亡。因為GVHD往往過于急性，臨床試驗的時間也僅圈定在100天之內。“我們看著入組患者成對增加，20、21、22…他們都活了下了，即便是180天之后他們仍然活著，這讓我們相信CD24Fc是真的管用。”

2017年，協和百年校慶。再次回到校園的鄭盼也解開了當年的心結，“那時我們臨床Ⅱa的試驗接近尾聲，結果非常成功，我想我終于可以通過公司的產品回報自己血液學的導師的教導了。”之后完成的兩個Ⅱ期臨床試驗顯示，在骨髓移植的第一個月，CD24Fc雙周間隔給藥3次，不僅完全避免了重度急性移植物抗宿主病的發生，同時還降低了白血病的復發，顯著提高骨髓移植的總生存率。GVHD之外CD24Fc在針對新冠重癥患者的臨床中同樣表現優異。再后來便有了與默沙東之間的故事。

如今CD24Fc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但無論對昂科還是鄭盼的腳步都沒有停下。昂科免疫在廣州成立了新的公司，有新的腫瘤治療項目（新一代CTLA-4抗體ONC-392）啟動，鄭盼依然沒日沒夜，扎實嚴謹地工作?？v使方式改變，但“醫”者仁心幫助患者的初衷始終未變。

本文摘自《E藥經理人》雜志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