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值得嗎? ? 23歲的新冠重癥病人羅莎,是準媽媽、LAM病患者,她能活下來就是一個奇跡。 住院前,她沒有醫療保險,是“非法移民”,手術前需要簽字時,沒人知道胎兒的生父。 她出院后,卻違反為保證她康復、醫護人員和她簽署的“不懷孕承諾書”,再次懷
這一切都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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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歲的新冠重癥病人羅莎,是準媽媽、LAM病患者,她能活下來就是一個奇跡。
- 住院前,她沒有醫療保險,是“非法移民”,手術前需要簽字時,沒人知道胎兒的生父。
- 她出院后,卻違反為保證她康復、醫護人員和她簽署的“不懷孕承諾書”,再次懷孕。
編者按:喬人立,是美國南加大醫學院呼吸與危重癥臨床醫學教授。
12月17日那天,當我短信問候依舊奮戰在美國新冠重癥病人救治一線的他時,得知他已接種輝瑞/Biotech新冠疫苗。僅那一天,美國新冠病毒感染新增人數高達20萬,而美國的新冠感染總人數已達1624萬人。
喬人立所在的洛杉磯,在全美算重災區,他所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病人也早已滿溢。這個結果,是疫情期間多次和他交流過的我沒有預料到的。而每天面對最危重的新冠病人、承受最嚴重的感染風險、身邊多個同事感染新冠的喬人立,是美國疫情最一線的觀察者。
以下,是他在救治一線的親身經歷。
上個月,23歲的羅莎來門診復診,在醫護人員中引起一大波騷動。我的一個助理專門發短信告訴我:“羅莎來了。”
我從三月份開始參與南加大的新冠肺炎救治工作。3月15日,救治南加大第一例新冠病人。接著因為醫院管理疏忽而暴露,因此隔離14天。4月重返第一線,正值美國疫情第一波高潮襲來,被抽到疫情救治大本營的總醫院支援。那里是公立醫院,人滿為患。公立醫院的患者都是社會最底層,救治過監獄在押人員、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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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新冠一線醫護,中為作者
羅莎是嚴重的新冠肺炎幸存者,在我們救治過的幾百名新冠危重患者里,她的病情也屬于不可能再嚴重的一例。如今她還活著,這本身就已屬于奇跡的見證。
可是,這個病例最讓人無法忘卻的原因卻還不在于垂危的病情。
她是LAM病(淋巴管肌瘤病)患者,LAM病是發于育齡期女性的罕見病,肺功能受嚴重影響;她入院時,是一個懷孕近7個月的準媽媽。這兩種因素讓她成為最危重的新冠肺炎患者之一,她幾度掙扎在生死線上,為了救治她,兩名醫護人員感染,她的醫療賬單高達500萬美元。
羅莎過了今年的生日,才滿23歲。在這個花一樣的年齡,其它的大多數的美國年輕人,要么在求學,要么考慮就業,或者也處在戀愛中。可羅莎把這些步驟卻全部跳過,對于她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考慮,卻似乎是只有一條——做母親。即使是在疫情期間,羅莎的信念也不曾動搖。
接到急診電話
羅莎是在2020年春天時住的院,她妊娠26周時感染新冠肺炎,并發嚴重缺氧性呼吸衰竭。
她平時在其它醫院就診,這次被急救車就近送到總醫院。在急診室進行氣管插管后,她被收住ICU進行進一步治療。
這家醫院的產科ICU本由麻醉科重癥團隊負責,但在疫情期間,危重復雜的新冠肺炎肺炎患者一律收治到內科ICU病房,交由我所在的呼吸與危重癥團隊主管。羅莎的病情尤其嚴重,并且情況非常特殊。急診室的主治醫生打破常規,繞過住院醫和Fellow,接通電話直接找ICU值班主治醫生交接病情。
羅莎氣管插管接上呼吸機后,缺氧程度卻沒有明顯改善。急診室把呼吸機的PEEP(這是呼吸機管理中的一個設置,可以通過提高肺內壓力來改善患者缺氧狀態)壓力一路調高,試圖提升氧飽和度。過高的壓力卻引起肺組織破裂,氣體漏出,她發生了氣胸。氣胸造成一側肺完全塌陷,缺氧于是更加嚴重。
當時,美國新冠疫情正進入第一個高峰期,整個美國醫務界對新冠肺炎普遍缺乏了解,治療上幾乎是束手無策。
而新冠肺炎屬于烈性傳染病,可那段時間里,洛杉磯的醫務人員普遍連個人防護用品都無法保證。幾乎全部醫務人員對救治患者與自我保護都缺乏信心。
面臨極大感染風險的醫護人員,自我保護并不全是為了自己。醫院里病例激增,而醫院管理層對哪些醫生可以上一線工作做了極為嚴格的規定。因此,一線醫護人員工作量早已經處于超負荷運轉,再多倒下一個,對于病人救治都是大問題。
羅莎的問題不僅在于嚴重的缺氧狀態,最關鍵的是,其它類型肺炎常見并發癥的氣胸,并不是新冠肺炎的常見并發癥。當醫生剛給羅莎使用機械通氣,她就差不多立刻發生了氣胸——因此,急診室主治醫生推斷羅莎的肺上可能還存在其它的病理情況。
羅莎又是孕婦,母親與胎兒兩條生命懸于一線,此刻,醫護人員搶救支持的是兩條生命。羅莎在最大程度的呼吸機支持下,她的血氧飽和度仍然只有82%——正常人血氧飽和度基本在100%。羅莎的氧飽和勉強可以維持母體存活,但胎盤血供氧卻肯定不足以維持胎兒的生命。26周妊娠,胎兒的肺還很不成熟。盡量推遲分娩,哪怕僅一星期,也可以大幅度提高新生兒的存活的可能性。
在對羅莎進行胸腔插管接引流后,發現她的受損傷的一側肺,不能復張,這意味著她氣胸導致的破損很大,因此急需對另一側的肺進行通氣,這是唯一可能改善損傷一側的肺內壓力,從而緩解氣胸的方式。
這意味著醫護人員需要換用雙腔管來重新進行氣管插管,以形成左右肺分別通氣。而雙腔氣管插管操作難度比一般氣管插管大得多,尤其在醫護人員穿戴了一層層的疫情防護設備后,就更加困難。
一些工作幾年的Fellow可能都根本沒有見過這種操作。而工作幾十年的我,自己離上一次做雙腔氣管插管,也已經快十年了。
因此,急診室醫生繞過重重程序,提前給我電話告知他對羅莎病情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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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LAM的胸片,左側氣胸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羅莎的病情實際上更加嚴重
我放下電話后,打開影像系統,立刻意識到急診主治醫生雖然對羅莎病情的嚴重性估計的沒錯,但實際情況更為復雜。
床邊X光胸片的成像質量雖然有限,但作為肺科的專科醫生,卻基本上可以判斷——羅莎患有LAM病。
LAM是一種罕見的、女性先天性疾病,全名是淋巴管平滑肌細胞瘤增生。LAM的特征是兩側肺組織逐漸被數不清的薄壁空腔取代。這些空腔除了影響肺的氣體交換功能,形成缺氧外,即使沒有合并新冠病毒感染或者沒有進行呼吸機操作,空腔破裂遲早也會引起自發氣胸。
如果對LAM有足夠理解,就會知道更難處理的情況在哪里。LAM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局限性的,病變主要見于肺部。局限性LAM較為常見,但多在患者三十歲以后才出現明顯病情表現,到四五十歲加重進入終末期。
另一種則是全身性結節樣硬化病在肺部的一個局部表現。羅莎才二十出頭,X光胸片上肺部的空腔卻已經非常明顯,顯而易見,羅莎是第二種情況。
羅莎肺部空腔的腔壁非常薄,可能因此急診醫生都沒有發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只實行單腔氣管插管,吸入的氣量大部分,將會推入另一側未受損的肺,那么患者賴以存活的另外那一側肺,也幾乎肯定會發生氣胸。
接下羅莎后,我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雙腔通氣,進行了一系列極其緊張的操作:
- 首先把胸腔插管換成大口徑的外科插管,并聯連接兩套抽吸系統,使得受損側肺部達到最大限度擴張;
- 接著,加大鎮靜程度使患者進入昏迷狀態,使患者所有呼吸肌,包括肋間肌和膈肌,全部處于松弛狀態——這樣可以讓胸腔自身的張力降至最低,從而允許呼吸機支持真正起到最大作用。
- 此外,把吸入氣體內混入一氧化氮,改善肺血流,再加上使用體位旋轉病床,在最大程度上讓患者處于俯臥體位。
一番努力,羅莎的血氧飽和度升高到了92%,暫時無需考慮雙腔通氣。
醫院盡傾全部醫療資源
治療缺氧病人,一般使用俯臥體位。新冠肺炎最嚴重的問題就是缺氧,因此俯臥位通氣在美國迅速成為新冠呼吸衰竭管理的常規手段之一。
曾經,一個因新冠肺炎死亡的危重癥病人,就是因為他體重500斤,護理人員無法對他進行俯臥通氣——他本不應該去世。
俯臥通氣,需要旋轉病床,它可以定時改變患者體位。但因為醫院平時旋轉床用量極少,供應商形成壟斷,租金非常昂貴。雖然后來,美國的護士摸索出來護理常規,俯臥位不再需要旋轉床,但在羅莎住院時。這項護理技術卻還沒有建立。
羅薩是孕婦,雖然俯臥體位相對禁忌,但為了維持氧飽和、救治她的生命,已經別無更好選擇。醫院沒有猶豫,為她支付了昂貴的旋轉病床的租金。
羅莎肺的問題,除了LAM還有新冠病毒。LAM明確的長期治療計劃只有肺移植,肺移植的評估匹配過程很長,顯然在這次住院無法解決。而新冠肺炎,當時整個美國醫療界,完全沒有摸索出稍微能夠減輕病情的治療。
一度,治療團隊考慮過使用ECMO。但這項技術通過侵犯性非常高的、體外循環氧和來維持供氧。ECMO團隊沒有同意,起不到扭轉病情的作用。
我們一路聯系到了國家疾病中心,為羅莎申請到了康復患者血清。經過協調,還從吉列德獲得了完整療程的瑞德西韋。這兩種藥在四月初的時候都以“神藥”著稱,當時供應極為短缺。即使美國總統在當時感染,所能得到的全部治療也不過如此。
一聽說是為了拯救孕婦和胎兒,兩個神藥供應者與政府及所有有關部門,都是一路綠燈——當然后來知道,這兩種藥對于重癥新冠患者,都沒有什么用。
真正對羅莎起到一些治療作用的是,我們當時按照肺部嚴重炎性損傷,給羅莎使用了高劑量的糖皮質激素。當時,羅莎的多項炎性因子指標都非常高,而我們的觀察數據明確顯示,激素確實可以降低患者血中炎癥因子的水平,從而改善缺氧狀態。
午夜激戰
羅莎的另一側肺,最終還是發生了氣胸,但因為及時的使用胸腔插管處理與呼吸機調整,并沒有使臨床缺氧情況進一步惡化。
羅莎的情況雖然沒有顯著改善,卻慢慢基本趨于穩定。
可是,羅莎是孕婦,所有的支持與治療所針對的都是兩條性命。當母體指標穩住,胎兒卻發生了宮內窘迫,胎心不穩。好在此時孕期已經進入第七個月,胎兒肺的發育程度成熟了許多,存活幾率大為增加。產科決定為羅莎實施緊急剖腹產。
疫情期間,醫院所有擇期手術都被取消或無限期推遲。手術室對新冠患者戒備森嚴,誰也沒有預料到會出現羅莎這樣的意外情況。手術室愿意派出麻醉師,卻強烈要求羅莎的剖腹產手術不要在手術室進行。
產科主治醫生聯系我,她們情愿冒險,在ICU床邊對羅莎進行手術,詢問ICU團隊是否愿意配合。
接到產科的請求后,我這次卻稍有遲疑。
遲疑的原因是,床邊手術帶給醫護人員的新冠感染危險性會幾倍、幾十倍的增加。
呼吸系統傳染病傳播風險有三要素:距離,時間與通風程度。疫情發生以來,醫院大幅增加了ICU醫護活動區的通風。醫護人員盡可能的縮短在患者隔離間里的停留時間。可是,如果進行床邊手術,患者體液形成飛沫播散,醫護又必須在病人隔間里長時間停留,三項保護原則全都變得無法實施。
我從家中趕回ICU時候,已經過了半夜。雖然在這所醫院服務已經超過20年,還是頭一次在這個鐘點來到醫院。
ICU里燈火通明,羅莎病房內外人頭攢動。除了呼吸危重以及婦產科與麻醉科人員,還有新生兒的搶救團隊。醫院總值班也來到ICU,協助護士長調撥資源,血庫藥房的值班人員也全都動員。
羅莎十幾天來,一直處于全身麻醉狀態,所有需要的插管都已經做好,我作為ICU主治醫生的作用,實際上主要就是坐鎮壯膽。此時,即使再出現新情況,也已經沒有多少可以補救的余地了。當然,另外的我的責任,就是嚴格要求每一個參與羅莎的救治人員做好防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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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新冠疫情中逝去的生命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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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麻煩
23歲的羅莎從來沒有工作過。她的身份是“無證居民”,在美國“政治正確”運動全面興起之前,她被稱為南美洲“非法移民”。
雖然她是無證居民,但經過醫院努力協助,羅莎卻得到了“加州覆蓋”的醫療保險。“加州覆蓋”是民主黨州政府專為這類人設立的醫保,這種保險無法覆蓋肺移植項目。
最大的麻煩是,內科ICU已建立好的所有的知情同意書針對的都只是母體。而羅莎孕期大約七個多月,在這種極其危重、極其少見的緊急情況之下,胎兒是否存活是個巨大的未知數。雖然疫情期間一律禁止探視,但產科團隊已經聯系家屬。
沒想到的是,誰也無法確定胎兒的生父。羅莎是未婚,醫護人員向羅莎的母親詢問時,可能的父親名單她一下子給了至少三位——而三位“父親”全都聯系不上。
此刻,胎心已不足50,產科主治醫生要求我和她共同簽字——證明剖腹產是醫學必須,沒有其它選擇。
作為醫生,這種簽字是種心理折磨。在一些邊緣危急情況下,醫生有信心,也有準備做醫療決定,也不會有絲毫猶豫。可是,給羅莎做剖腹產,除了救她,也在為胎兒冒險,很可能會有法律以及其它非醫學的風險責任。
替患者做這樣的決定,不得不摻入醫德,良知等等難以精準把握正確與否的因素。
最終,在兩條生命面前,我們還是共同簽下了字。
誰也沒有想到的結局
幾周后,羅莎最終出院回家。后來,她的氣管切開的開口也得以閉合。救治工作的成功超出預期。
嬰兒沒有存活——除了缺氧損傷,嬰兒腦部幾乎被母親遺傳給她的硬化結節病形成的損傷占滿。
后來我們得知,早在羅莎懷孕前,羅莎平時就診的醫院已經要求她簽署避孕同意書,因為LAM病患者懷孕后,會加快病情進展。此外,他們給羅莎申請到了西洛莫斯,西洛莫斯可以延緩LAM病的進程,但這種藥屬于妊娠C級藥物,而且會嚴重影響傷口愈合。
但羅莎懷孕后就沒有再去那家醫院隨訪,藥物供應隨之斷鏈。
這次住院,羅莎醫療費用超過500萬美金,她自己卻沒有什么自負額。
參與羅莎病例救治的一共有幾十個醫護人員,其中,兩人感染新冠肺炎。
羅莎的救治雖然驚濤駭浪一般的大起大落,可對于呼吸危重癥專科的一線醫生,這些情況都不至于引起什么大波動。
引起騷動的是,醫務人員不畏艱險,醫院不計成本的救治換來的卻是羅莎已經再次懷孕。而懷孕正是她基礎病情的禁忌,更是她險些喪命的原因。
此時,美國的疫情持續嚴重,越來越重。洛杉磯更是重中之重,每天的新冠感染病例幾千上萬。整個南加州ICU病床已經全部占滿。
每天,醫務人員們冒著風險,進入重癥監護室。即使回家,也繼續戴著口罩,希望保護家人。
可是,什么才是疫情控制的決定性因素?醫務人員再不辭艱勞,不懼風險,能多大程度決定疫情發展?
(為了保護隱私,文章中的一些細節采取了模糊處理)
喬人立|撰稿
王晨|責編????
本文來源:八點健聞 作者:小編 免責聲明:該文章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代表作者觀點,轉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并不代表“醫藥行”認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涉及作品內容、版權和其他問題,請在30日內與我們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