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中旬,一份《政府采購進口產品審核指導標準》的政策文件流出,引發了業內人士對于醫療設備第二波國產替代潮的討論。 文件的級別很高,由財政部和工信部聯合發布。 在這份國家層面的指導文件中,對178種醫療器械,給出了“審核建議比例”—— 其中137種醫療
9月中旬,一份《政府采購進口產品審核指導標準》的政策文件流出,引發了業內人士對于醫療設備第二波國產替代潮的討論。
文件的級別很高,由財政部和工信部聯合發布。
在這份國家層面的指導文件中,對178種醫療器械,給出了“審核建議比例”——
其中137種醫療器械,要求按照100%的配比采購國產,其余的按照75%、50%、25%的配比采購國產。
這只是近年來密集出臺的支持國產器械的政策之一。類似的對國產采購比例提出的具體要求,近年來更是頻繁出現在各地的政策文件上。
可以說,和90年代末的第一波國產替代潮相比,這更是一場自上而下,政策驅動的變局。
這讓醫療器械領域的投資迎來了一波高峰。資本蜂擁而至,資金開始從創新藥往國產創新器械流動。
一個被廣為引用的數據是,到2025年,中國的醫療器械市場規模將高達1.4萬億。
在這個萬億的器械市場中,醫療設備細分市場是是國產和進口廠商必爭之地,因為它的市場占比是最大的,占比近56.80%。
投資者們堅信,國產替代是這個領域最重要的投資機會,會誕生新的巨頭公司。
“在2019年以前,醫療器械這個行業里面,很少有創業公司能夠融到大額資金,大額融資項目一般是指單筆融資金額超過2億元,”易凱資本董事總經理、醫療技術與器械組負責人李晉告訴八點健聞,“2019年開始,你會看到有越來越多大額融資的醫療器械創業企業出現,整個行業非常火爆。”
資本市場的記錄不斷被刷新:成立于2011年的上海聯影,2017年9月完成33.33億元人民幣的A輪融資,投后估值333.33億,創造中國醫療設備行業的最大單筆私募融資。
巨頭初現,90年代創立的東軟、邁瑞,已經成為中國最成功的醫療器械生產商,也是資本市場最頂級的標的,估值高達數千億。
不過,和上一波在基層醫院里攻城略地的國產替代潮相比,這一輪國產替代的主戰場來到了中國醫院的金字塔尖——對技術和可靠度要求最高的三級醫院。

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但即使是最堅定的樂觀者,也不得不承認,在未來10年之內,在高端醫療設備的市場,外資品牌仍然會占據主導:
高端設備所用的諸如球管等關鍵元器件,仍然嚴重依賴國外進口;
在國產企業難以攻克的“堡壘”三級醫院內,多數臨床醫生依然更信賴進口設備;
這一次,國產醫療設備廠商得到的政策支持前所未有,而他們面對的困難也前所未有,一場“攻堅戰”正在上演。
第一波國產替代潮:農村包圍城市
1997年,邁瑞醫療迎來至關重要的轉折點——在做了6年進口設備代理商之后,邁瑞造出了中國第一臺血氧監護儀。
邁瑞的銷售員們,開始奔走在京九線周邊的縣城醫院里,推銷著他們的監護儀。
同年,在沈陽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東大軟件園唯一的一棟建筑里,中國第一臺臨床應用CT機C2000下線。在CT機商業化的同時,1998年,東軟醫療正式誕生。
邁瑞和東軟創立的90年代,大多數的國內醫療設備公司都還是外貿商,依靠代理進口設備賺到第一桶金。公立醫院里,更是看不到國產醫療設備的蹤影,外資產品壟斷了整個市場。
大城市的大醫院花費巨額外匯進口國外的CT機;而大部分縣級醫院里,連一臺多參數監護儀都看不到。
不過,這也是中國初創醫療設備企業的機會,中國第一波國產醫療設備替代潮卻正是從90年代開始。剛剛走上自主研發道路的邁瑞、東軟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參與者和受益者。
如果回顧中國醫療設備行業的發展史,就是一條國產替代史。
估值超過4200億,國產醫療器械行業里當之無愧的“一哥”邁瑞醫療,在30年前,還是一家代理進口設備的初創企業。邁瑞醫療打開國內醫院市場,正式是在監護儀等中低端醫療器械上的國產替代路徑上,實現了一次跨越。
改變首先發生在三級以下醫院。
在國內的醫療體系中,三級醫院和三級以下的醫院,承擔著不同的臨床診療需求。在很長時間里,三級及以上的醫院實際上對成本不太敏感,更關注性能和質量;二級醫院和二級以下醫院,則對產品的價格更加敏感。
讓邁瑞起家的監護儀,在20年前,價格就普遍在10萬元以上。邁瑞入局參與競爭之后,直接將價格拉到了4萬元左右,價格優勢為他們敲開了中低端市場的大門。
除了低價之外,邁瑞賒銷、分期付款等多種營銷策略,對價格敏感的縣級以下醫院非常適用;延長質保、功能本土化和快速服務響應的市場化策略,則讓他們成功打入二三線城市的中小型醫院。
“你看著是價格優勢,實際是代表質量過關,才能在國內中低端市場撕開了一條口子。”原北京市醫療器械檢驗所副所長、北京市食藥監局醫療器械注冊和監管處處長、現任中關村水木醫療董事長孫京昇告訴八點健聞。
這幾乎立刻反映在公司的營收上。1997年以前,邁瑞醫療的主營收入幾乎都來自于代理進口設備;兩年后,公司的自主研發產品營收就突破了一億元。
當然,這也是中國基層醫療市場內需釋放,給國產企業帶來的紅利——90年代,大部分縣級醫院里,連一臺多參數監護儀都看不到,現在,中國幾萬家醫院,幾乎每一家醫院都配備了監護儀。
監護儀和邁瑞是一個鮮活的案例,證明對其他國產廠商而言,從成熟的、技術壁壘較低的產品開始,研發適合基層的產品,“農村包圍城市”,逐漸打響品牌名聲,這才是一條適合他們的彎道超車之路。
現在看來,這一波國設備替代潮意義深遠,國產設備在市場競爭中,依靠價格優勢,滿足了市場內需,也賺到了錢,成為了企業投入研發,繼續發展的原動力。
時至今日,在中國的基層醫院市場,第一波國產替代雖然大潮已褪,通過價格戰、營銷策略等市場化的競爭手段,外加一些政策扶持,臨床用面廣、使用量大的常規醫療設備都實現了國產化。
最難啃的骨頭
這些沉淀和涌現出來的行業龍頭,未來能不能真的挑戰或撼動外資巨頭?
在中高端設備領域,在三甲醫院,才是主戰場。
2015年是一個重要節點。國務院頒布的《中國制造2025》中,把高端醫療設備納入到了戰略任務和重點之中,明確要求大型醫療設備國產化率必須提高;國家衛計委則明確要求,推進三甲醫院使用國產醫療設備。
如果說第一波替代潮更多是市場內需和國內產業發展的結果,那么第二波國產替代潮,政策開山的作用就越來越關鍵。
很長時間里,三甲醫院是國產設備難以“攻克的堡壘”。三級以上醫院是國產替代過程中最難啃的一塊骨頭。
即使是DR(Digital Radiography,數字化放射攝影)等國產替代率已經達到了70%的影像設備,“國產在二級以下醫院的比例超過90%。但是在三甲醫院,能占到百分之三四十就不錯了。”
更不用提諸如CT、核磁共振等高端影像設備,合稱為“GPS”的GE、飛利浦(Philips)和西門子(Siemens),外加“佳能”占據了90%以上的市場份額。
不過據業內人士觀察,“最近兩三年,聯影對三甲醫院的沖擊很厲害”。
作為國產大型醫療設備領域的代表廠家,聯影產品的裝機客戶在2016年近1000家,包含100多家三甲醫院,2019年3月,聯影產品覆蓋全國3,000多家醫院,其中330多家為著名三甲醫院。2020年3月,三甲醫院的數量又增加到了410多家。
八點健聞了解到,某地的三甲醫院被要求,采購一臺進口的大型醫療儀器時,必須搭配一臺國產,這一銷售策略,讓不少三甲醫院配置了第一臺聯影設備。
在東部一家三甲醫院,也是最近兩年時間,大型設備開始出現的聯影的名字。最開始是核磁共振,“當時有一臺是贈送的,一開始是讓我們科研用,之后,科研跟臨床都有用。”熟悉該院情況的人士向八點健聞介紹,一年前左右,該院又采購了一臺聯影的CT。
在三甲醫院影像設備的國產替代之路上,從普通的x光機的國產化,到超聲機,再到64排以下的CT,1.5t的核磁共振,政策極大的加速了替代進程。
在聯影沖擊GPS三甲醫院市場的背后,是公立醫院在采購醫療設備時,受到的越來越多的限制。他們需要更充分的理由才能采購進口設備。
“特別新一輪的采購,大型制備,能買國產的,你絕對不能買GPS和佳能的。”一位資深的業內人士坦言,“有同類型的國產產品,就得采購國產,這是根本思路。如果必須使用進口,則需要進行進口論證。”
如果公立醫院設備招標,中標的是進口產品,醫院內部要提供一個論證說明,“要么就是根本沒有國產的,要么就是國產的滿足不了要求,你才能買進口的。”
為了節省每家醫院都要重復論證的流程,提高進口產品審核效率,各地基本上每年召集相關專家,出臺一版《進口產品統一論證清單》。
在浙江,集采之后,就開始對進口產品進醫院進行論證,重點考慮采購進口產品的必要性、不可替代性、經濟性和效益性,規避超標準采購。今年2月,浙江省財政廳公布了《2021-2022年度全省政府采購進口產品統一論證清單(醫療設備類)》中,195種醫療設備納入清單,可采購進口產品。2019-2020年度,這一數字則是215種。
“進口數量越來越少,符合我們工信部和財政部的要求。”一位參與浙江省清單論證的專家告訴八點健聞,專家說,“之后進口的肯定還會越來越少,趨勢是這樣的。”
三級醫院里的攻防戰
政策推動、產業發展的雙重驅動下,在國內的三級醫院內,一場國產和進口大型設備的攻防戰正在上演。
在中國的分級醫療體系中,三級醫院無論是臨床救治疑難雜癥,還是出科研成果,都對醫療設備的性能要求更高,這種特殊性政策制定者必須考慮到。
在孫京昇看來,“進口論證”就是是國產替代的政策大背景和三級醫院臨床、科研需求的一個平衡,“醫院非得要用進口的,明顯是跟政策大方向相違背的,但是從臨床的角度來講,進口設備又是需要的、合理的,所以需要有這么一個平衡。”
浙江省可采購進口設備數量逐年遞減的做法,已經相對“溫和”。政策在各地實際執行過程中,這個微妙的平衡其實很難把握,極容易挑動起業內關于國產、進口進院待遇的敏感神經。
今年5月,兩則“川北醫學院附屬醫院采購醫療設備”的公告就引發了爭論。這家直屬于四川省衛健委的三甲醫院在公告中明確表示:只要國產。公告所涉采購項目總預算高達7842萬元,包括多普勒彩超、移動式C形臂X光機、基因測序儀等大型、高價設備。
2020年8月,廣州醫科大學公示一份進口醫療設備采購清單,引發更大的風波,但是原因卻完全相反。清單中對155個醫療設備品種的評價均為,“國內同類產品達不到性能要求”,國產設備全軍覆沒。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如何綜合考量價格、臨床使用功能和政策法規的要求,買一個合適的、合理的設備,科學決策,對公立醫院的采購人來說,已經成為了一大考驗。
雖然政策力推,但是國產廠商的設備想要征服三級醫院的臨床醫生,依然需要時間。
一位三甲醫院的影像科醫生說,高端設備中進口設備依然是臨床首選,即使是聯影的核磁共振設備,在圖像質量上,和進口相比,也有“肉眼可見的差別”。
一位三甲醫院的設備技術人員則告訴八點健聞,“即使是關鍵部件全部從德國進口,到國內來組裝,設備在穩定性上都達不到要求,圖像會突然倒起來或者反方向。外資諸如GE在國內設廠生產的產品,也和原廠存在差距,所以我們現在進口的品牌基本都選原產的。”
國產和進口高端設備在性能和穩定性上的差距,不僅讓公立醫院這樣的采購主體在選擇時感到頭疼,省級層面的指導文件也在小心把握尺度,試圖找到一個看起來合理的平衡點。
2018—2019年度,四川省財政廳發布的《省級政府采購進口產品清單》,將允許采購進口產品的醫療設備從上一年度的98個縮減至44個產品。但是,今年4月發布的《省級2021-2022年政府采購進口產品清單論證意見公示(醫療衛生設備類)》,允許采購進口的醫療設備數量又有所回升,增加到59種。
在浙江,195種醫療設備納入清單可采購進口產品,遠超四川的59種和廣東的46種。但是,在杭州財政局發布的市級文件中又要求,除滿足特殊需求外,政府采購進口產品總額自2021年起三年內,年均下降10%以上,當地政府又表達了支持國產廠家的堅定立場。
對于外資來說,即使三級醫院的市場份額逐年遞減已成定局,但他們也不想坐以待斃,積極推進本土化策略,成為了他們唯一的選擇。
本土化,在降低成本以求和國產品牌在中低端市場保持競爭的同時,在中國的工廠、用中國的員工、中國的零配件生產,供應給中國的用戶,在中國拿產品的注冊證,外資也希望在進醫院時,能得到和“國產”相同的待遇。
“國外企業在中國生產的設備,現在還沒有明確,是不是國產,所以這也是外企一直在做工作的地方。”業內人士說。
除此之外,即使丟掉了傳統設備的市場份額,外資在創新能力上的巨大優勢,短時間內也無法被追趕上。
在三級醫院的這場攻防戰中,目前,外資和國產品牌還處于微妙的平衡。國產如何利用政策紅利進一步跑馬圈地?外資如何做出戰略布局,是跟本土企業創新合作達成進一步的本土化戰略,還是戰略性后退,僅僅保留部分高端市場?
三級醫院這座難以攻克“堡壘”,國產品牌的破局者何時出現,如何出現,整個行業都在拭目以待。
國產替代,一場控費邏輯下的持久戰
談到國產替代,人們總是想到“卡脖子”的問題。
其實,在大型高端醫療設備領域,控費有同等重要的緊迫性。
公立醫院在選擇采購國產還是進口設備時,所處的微妙處境,在集采之后,就長期存在于行業內。
在業內人士看來,國家鼓勵、扶持國產設備進院,是從集采開始的。集采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為了控費。這也是國家層面推行的各項重大醫療衛生改革的主要目的,降低社會整體的醫療負擔。
新醫改之后,全國衛生總費用一直增加,財政補貼連年提升,衛生總費用占我國GDP的比重也不斷上升,從1999年的4.9%升至2019年的6.6%。
過去10多年,中國衛生總費用相對于GDP的超額增速的背后,是政府財政加大了衛生支出,加上全民醫保政策的落實。如果沒有適當的控制,過快的衛生費用增長會加重個人、企業、政府的負擔,難以持續。
正是在2015年前后,醫保控費邏輯下的耗材集采,節省財政支出邏輯下的國產設備替代政策,開始上馬。控費,成為了轉型時期矛盾最為尖銳、最復雜的醫療問題的一個重要解題思路。
在控費的大環境下,扶持國產設備廠商,形成鯰魚效應,充分的市場競爭下,才能壓縮渠道商的利潤空間。只有更多能打價格戰國產企業的加入,外資企業壟斷之下高價的不合理生態,才能一定程度扭轉。
國產設備的價格優勢是不言而喻的,北京醫院在1978年引進了全中國第一臺全身CT。“我們買一臺CT價格是250萬美金,在那個年代是天文數字。因為有了東軟、 聯影,進口的CT才不得不降到了1000萬以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北京醫院器械處原處長蔡葵在一場研討會上說。
但是,無論醫保還是財政,作為一個超級支付方,想要控費都一個極度復雜的政策,背后牽涉一整套的政策的出臺。而醫療行業的特殊之處正在于,它和人命息息相關,單純為了降低成本,降低醫療的質量,顯然是行不通的。控費的前提是保障醫療質量。
因此,在控費的同時,如何讓國產企業真正強大起來,在一些核心的、特定的領域里面,能夠把最核心的醫療技術、醫療數據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真正考驗政策制定者的頂層設計。
國產替代的政策大方向毋庸置疑。多年以來,這也是醫療器械領域做投資的重要邏輯,投資者依然感到樂觀,李晉判斷,“國產替代帶來的投資熱,應該還能再延續5年時間。”
政策、資本之外,真正能帶動飛輪轉起來的,還得靠整個產業本身。
這條路看起來很漫長。以邁瑞的血球產品為例,即使現在已經做到了國內市占率第一名,“但是從第一個產品出來,到市占率第一名,邁瑞用了超過10年的時間,這還是在有多項國家利好政策推動的情況下。”李晉說。
特別是在在高端設備領域,卡脖子的問題沒解決,也很難解決。孫京昇認為,“卡脖子有兩種,一種是關鍵元器件,一種是整機的可靠性,表面上我們討論的多的是關鍵元器件,但關鍵元器件并沒有對中國企業禁售,元器件裝在一起,不好用,整機的組裝的可靠性是挺大的一個瓶頸。”
要破局,基礎工業水平,一整套的實驗室可靠性的技術和能力,一定的經驗,缺一不可。而這些體系化的能力的培育,都需要時間。
這必將是一場持久戰。
朱雪琦|撰稿
徐卓君|責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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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八點健聞 作者:小編 免責聲明:該文章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代表作者觀點,轉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并不代表“醫藥行”認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涉及作品內容、版權和其他問題,請在30日內與我們聯系